我一直在做大规模教育评价研究，在大规模的教育评价中，作业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我今天主要探讨的是课外作业，因为我觉得课外作业可能是我们今天面临问题的重要挑战。
作业与相关的作业研究
大家可能觉得作业问题只有在我国这么突出。其实作业，尤其是家庭作业，是全世界孩子的学习常态，是每个国家都在讨论的问题。我随机地从网上检索图片，用西班牙语、日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韩语等不同语言来检索。
我按照图片的情绪负向、正向、中性来做了一个计数（见图1）。发现韩国语检索到的负向图片有8张。芬兰语，没有一张负向的图片，也没有一张正向图片，只有中性图片。所以芬兰这个国家是不是特别值得研究？中文检索的家庭作业图片，出乎大家的意料，负向图片也不多，正向图片也有，中性图片也有。做一个简单的统计，可以看到，如果从社会舆论的角度来看，韩国的家庭作业问题更为突出。并且，东亚地区普遍负向评价较多。东亚国家的教育竞争、社会的竞争相对比较强，所以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很可能是社会竞争的传递。
图1
我们一起来看新加坡小学二年级孩子华文作业例子（见图2）。这是一个制作三明治的主题作业。学生要做一个三明治，并且拍视频，要进行展示。
图2 新加坡小学二年级华文家庭作业
我们在中英教师交流的时候也拍了英国小朋友的数学作业（见图3）。
图3 英国小学生数学作业
大家可以看到有些地方跟我们很像，但也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尤其是右侧计算的形式很不一样。
图4 上海一小学二年级学生一日作业
这是上海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的作业（见图4），语文、英语、数学每一个都有好几项，我没把作业全部列出来。大家能直观地感受到我们二年级孩子的作业特别多。我这个学期和澳门老师一起做阅读方面的研究。澳门老师发给我一份初中一年三个学段所有的中文科作业（见图5）。一个学年的作业在这张表上就能列出来，按阅读、写作、听说来进行划分。老师的自由度非常大。
图5 澳门某校初中一年级一学年语文作业
那么为什么全世界的学校都要布置家庭作业？可不可以不布置作业？家庭作业的用处是什么呢？我引用两位在教育领域里面大家熟知的专家对作业的界定。美国的哈里斯·库珀说家庭作业是教师布置的、让学生在非在校时间完成的任务。他强调的是作业的性质。顾明远老师主编的《中国教育大辞典》强调家庭作业的功能，即它是课堂教学的延伸，有助于巩固完善学生在课内学到的知识、技能等等。
为什么有作业？库珀对几百项关于作业的研究进行了总结。他从这些方面阐释了作业可能的积极影响，比如说它有短期的对孩子学习的成果的影响，有长期的学术获益；有非学术方面的影响——对今天的学生来说非常重要——孩子能够获得更强的自我目标定向的能力，更自律，会更好地组织自己的时间，以及能够有更多的、更好的、更强的好奇心；家庭作业还可以起到联系父母、学校和学生的作用。但是，过多的家庭作业会造成一种餍足效应，比如对学习失去兴趣，身心疲劳，占用休闲和社区活动等等。所以用好家庭作业对于教育是有意义的，但是用不好也会造成负向影响。
哈里斯·库珀梳理几百项作业研究的最终结果可以总结为四点内容。一是做作业比不做作业成绩更高。第二，作业时间与成绩大都正相关，并且不同的学段与成绩之间相关是不一样的。高中阶段、初中阶段相关程度比较高，但是在小学阶段不相关，甚至很多研究是负相关。第三，最佳的作业时间因学段不同而不同。当然这是美国的研究，它发现小学阶段是没有相关的，所以没有最佳作业时间。高中即便是到2小时以上，作业时间跟成绩仍然是一个线性相关；初中是1—2小时。
上海教研室做过一项基于3万多名上海学生的调查。上海小学和初中阶段学生的作业时间与成绩呈负相关，就是作业时间越长，成绩越差。另外还发现，上海中小学生完成自主作业时间越长，成绩越好。第三个特征特别重要。上海中小学教师对作业时间的估计与成绩最优秀的学生最接近。就是说，布置作业时，老师认为大约40分钟能完成，但他估计的是最优秀的学生所用的时间，成绩差的学生说不定要80分钟才能完成。这可能是很多老师会出现的同样问题。
这么多关于作业的研究，形成了非常丰富的结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作业问题。
国际比较视野下的中国学生作业问题
因为我从事国际比较研究，所以我希望通过一种国际的视野来看中国学生作业的问题。
首先，中国学生的作业时间在全世界是最长的。这里的13.8小时不仅包括初三学生、高一学生，还包括职校的学生。我们的学生课业负担非常重。
图6 数据来源：PISA 2018数据库
从图6中大家可以看到，我们学生的成绩最高，在右侧最上角。同时，我们的学习时间也是最长的，尤其是在和芬兰日本这些与我们成绩差异不太大的地区相比时，你会发现我们确实学习效率较低。我们的学生每周学习时间为57个小时，芬兰的学生学习时间36个小时，我们整整多了21个小时。有这21个小时，我们的孩子可以做多少事情！为什么我们要把这些时间全部用在所谓的学习上？
我们在探讨作业问题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我们会觉得我们的孩子压力太大、作业太多。但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是这样。学生个体的社会经济背景与她/他完成作业的时间紧密相关。社经背景最低1/4的学生与最高1/4的学生，每周作业时间分别是10.8和16.4小时，这意味着孩子家庭社会经济背景越高，她/他做作业的时间越长。学校生源越好，学生的作业时间越长。接下来大家可以看到学段的差异。这是上海的数据，在上海，中考比高考对孩子来说还要紧张，所以可以看到初三的学生作业时间更长。另一个原因是因为高一有职校学生，所以会影响数据结果。
我曾在讲座上问来自全国不同地区的老师们：“你们那边作业怎么样？”有很多老师告诉我说：“我们那边作业其实很少，没什么作业。尤其是这次国家出台政策之后，有的地方直接取消了作业。”老师们想一想，如果一个教育资源本来就贫乏的地区再取消了作业，这些孩子将来还有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吗？所以我们在制定作业政策的时候，一定要考虑这种不均衡的问题。
我们的老师特别擅长教学，但是不大善于布置一些促进学生自主学习的作业。
注：教师作答的两个陈述分别为“我让学生使用信息和通信技术（ICT）完成项目或作业”，“我为学生布置至少需要一周才能完成的作业”。
图7 数据来源：TALIS 2018数据库
以OECD的31个国家的均值画一个十字线（见图7），我们可以看到，上海、台湾和日本是较少布置用信息技术辅助进行的自主作业的，也很少布置长作业。与很多发达国家相比，这种特征更加明显。这与整体教育的关注度有非常大的联系。当然并不能据此诟病我们的老师故意不布置这样的作业。
同时它引出了老师自主命题方面的特征。数据告诉我们，我们的老师很少自己命制考试题目，我们非常擅长用标准化的题目来评估学生。这造成了什么结果呢？老师特别担心孩子用ICT技术，因为标准化的题目上网马上能搜到答案。如果是自主命制的题目，网上是搜不到的。所以很多问题实际出在我们自身。
第四个是我要重点讲的。
图8
大家请看这幅图（图8），图上描述的是世界上40多个国家（地区）老师每周的工作时间以及用于上课的时间。大家会发现，上海（粉红底色）的老师工作时间处于平均水平。但上海老师的上课时间是全世界最短的，其实全国都是如此。老师的上课时间只占到其工作时间的1/3，但是全世界平均占到1/2。我们的老师把剩余的时间用来干什么呢？上海老师花费较多的时间用来进行备课、作业批改和教研活动。
通过这幅图我要说明什么？今天有很多非常方便的信息技术应用到学校，很多老师说，我干嘛还要去一个一个批改作业呀？就用信息技术就好了。但是恰恰遗忘了批改作业是教师与学生沟通、了解学生的重要手段。我们上课少是因为我们的班额大，班额大造成老师没法在课堂上照顾到每一个孩子，所以必须通过作业来达成个性化教学的目标。作业是我们大班额教学下进行个性化教学的非常重要的途径。老师们千万不要把作业留给AI技术、留给学生、留给家长。
为了说明跟学生沟通的重要性，我给大家举个例子。这是2016年发生在美国的事情。一位数学老师布置了一个作业，要求比较三个女孩中哪个人的体重最轻。有个孩子在作业本上写到：“This is offensive！Sorry，I won't right this. Its rood.”虽然她把单词写错了，也会计算比较题，但是她觉得她不能够回答这个题目，因为这道题目是“offensive（冒犯人）”的。于是，孩子给老师写了一封信，后来老师写了一篇评语：“I love you too！Have a nice day.”我想这就是老师和孩子的沟通。作业是沟通的渠道，只有当我们看到孩子真实的反应，我们才能够了解他们在想什么，他们遇到的困难是什么，他们的问题是什么。
批改作业是如此重要，所以再强调一遍，批改作业是老师的分内事，千万不要把它交给其他的技术手段或者其他人。
启示与建议
最后，基于研究成果，我提出五个建议：第一，适当的作业有助于学生认知和非认知能力的发展；第二，中国学生的作业时间总体较长，但政策制定要因地制宜；第三，作业应该被视为学生自主学习和应用知识的机会，而不是简单的操练；第四，教师要提升自主命题能力，布置作业有明确的系统的目的；第五，教师应亲自批改作业，发挥其个性化教学的重要意义。
（本文根据上海师范大学国际与比较教育研究院副教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教师教育中心成员朱小虎博士在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首届全国教育科普论坛上的演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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